如人饮血,爱恨自知。

【原创】执手未遂

-百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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执手未遂

  我拿着钥匙在家门口站着,不敢进门。

  我的耳朵抓住了宋微在家做饭的声音。她总是很冒失,瓷碗瓷盘敲打的声音让我心疼。我忍不住分神担忧了一下家里的碗碟,害怕自己再晚回去一会,他们就会葬身她手。

  但是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坦白,这让我冷汗直流,攥着钥匙的手根本动弹不得,不听我使唤。住在楼上的王阿姨上楼看我傻站着,声音洪亮地扯着上海话跟我打了声招呼:“慕陶,下班了是伐?”

  我对上王阿姨热烈的目光,移开,点头应答。王阿姨盯着我上了楼,她的目光消失在楼梯拐角处。我松口气,就听见屋子里的声音停了下来,门唰的一下就打开了,停在了我的鼻尖前。

  “回来啦。”我的同居女友——宋微露出她的一头金色短发,笑眯眯地迎接我。

  “嗯,回来了。”我干巴巴地应了一声,“闻起来真香。”

  “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可乐鸡翅。”她兴奋地说着,关上了门,抱住我深吸了一口气,“是我送你的那瓶香水吧?乔马龙的野蓝铃。”

  “嗯。”我伸手回抱住她,瞬间感觉心跳平稳了下来。

  “果然很适合你。”她笃定地说着,从语气就听得出自信满满。

  我突然想一直抱着她不撒手了。

  其实我不是喜欢拥抱的人。大概是父母家庭的影响,我一直不太适应拥抱这一打招呼的方式。如果非要拥抱,那也是抱了就松开,一瞬间的事情。宋微则是喜欢拥抱的人,也只有跟她拥抱,我才感觉安心。

  她从我的怀抱里挣脱出来,跑回厨房:“很快就能吃饭了啊,你去换衣服。”

  换衣服,吃饭,洗碗,加班。我麻木地做着这一切,却没有一件事可以顶替我脑中无限循环的那一件。

  她总是要知道的。

  我告诉自己。于是我开始酝酿情绪,整理语言。

  “终于可以睡觉了。”宋微突然出声,合上电脑,“总算是把这次的实验数据整理好了,这段时间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。”

  “我们好久没有好好‘休息休息’了。”她凑上来从后面搂住我的腰,口气阴阳怪气的。正说着,宋微细嫩的左手就摸上的我的胸,揉捏了起来。我难以自抑地呻吟了一声。她怪笑一声,但明显,光是隔着衣服摸一摸还不能满足她。宋微把她冰冷的右手伸进了我的衣服里,冻得我一个激灵,脑子里又充进去了些智商和理智。

  我犹豫着,却实在是无法开口,我不想打扰她的兴致。于是就只好顺水推舟,扭过头吻了上去。

  我们俩人一路吻着对方的唇和颈,挪到了卧室,消磨了两个小时。

  待到情欲平稳下来,我和宋微并排在床上呆着。她拿着一本英文的物理学术期刊细细地翻阅,我则没有这么悠闲,只是平躺着盯着天花板上一块小小的黑色污渍,脑子里什么都不愿想。只要一想,脑子里还没整理清楚的词句就蹦出来,扰得我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

  “微微……”我只觉得口中干涩,“我有个事情想跟你说,你别生气。”

  她放下期刊,转头看向我,跟我面对面侧身躺下:“你说,我不生气。”

  我最怕她说这话了,只要她一说这句话,就必定会生气。但话已出口,只好硬着头皮上。

  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  “发生什么事情了吗?”宋微放轻声音。

  “我这周末……”我支支吾吾,最后还是憋出了那几个字,“要去相亲。”

  她愣了一下,然后一瞬间就沉下了脸。

  我怕她误会,赶紧加了一句:“我爸妈逼的,我也没办法啊。”结果宋微听了,更加生气,唰的一下就坐了起来,瞪着眼看我:“我不许你去!”

  我也跟着坐了起来,拉着她的手说道:“我就是去应付一下父母,不会抛下你的。”

  “应付父母应付父母,你就知道应付父母!”宋微甩开我的手,“我早说过,如果不出柜,父母那边就需要花费很多的精力。一个谎圆另一个,无穷无尽!”

  我怎么会不知道这些道理。但是现实不是动动嘴皮,我向父母出柜成功的机率低到几近为零,我不愿冒这个险。仅仅是同性恋三个字都会让我的父母皱起眉头,更别提出柜了。现在宋微能挺直腰板地训我是因为她已经出柜了。

  她在光明里,我在黑暗处,所以她可以义正言辞地指责我,训斥我丑陋,我懦弱。

  “你懂什么。”我突然平静,盯着她的眼睛,这样说。

  说完,我就后悔了。

  我可以斥责所有人不理解我,唯有她,我不能这么说。我看她扭过了头,唯一能看到的嘴角微颤。我突然觉得宋微离我好远,于是我伸手,想要拥抱她。

  似乎是感受到我的动作,宋微突然跳下床,拽起几件衣物和一个提包。

  我第一次想要拥抱她,第一次扑了个空。

  她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我坐在床上,发呆,没有一点她离开了的实感。

  算了,睡吧。

  我躺下,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身侧,宋微残留在被单上的温度慢慢降了下来,但我却依然觉得灼人。我只好赶紧缩回了手,闭上了眼睛,假装睡得安稳。

  于是这一夜,我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度过了。

  第二天,我慢吞吞的从床上爬起来,本想随便套件上衣,穿条裤子就出门。但是我转念一想,今天要见的男人是父母同事的儿子,如果我太应付了事,传到父母耳朵里不好交代。于是硬是坐下来化了个妆,拾掇了一下自己。

  不得不说,我的相亲对象挑的见面场所很合我口味。

  他把地点选在了我家附近的咖啡馆,让我不用跑得很远,很会照顾人,很体贴。

  我能想象出来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,他应该是很温柔的,从不说重话。或许有时我会很烦躁,而他不会像宋微那样离家出走,他会拥抱我,安慰我。他也不会像宋微那般斥责我,低看我,认为自己的想法比天还高。

  宋微。

  你为什么不理解我呢?

  我跟宋微恋爱谈了好几年,同居却是今年年中才决定的事情。同居是非常不同的体验,想念可以在分刻间消散,烦闷可以在一瞬间燃起。不像原本,如果觉得烦了,分开一下,立马就能原谅对方,找回想要与她相见的冲动。

  现在却只觉得无法面对。

  她这样任性离去,回来的时候该由谁来道歉呢?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让步吧?也该轮到她了。我心里惦念着宋微的去向,推开了店门。

  这家咖啡店视野清晰,一进店就能看到店里的全貌,让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的相亲对象。他一身西装笔挺,脸上也是干净清爽,梳着一个大背头,一副精英的派头。男人也看见了我,赶紧站起来挥挥手:“这儿呢,地方不太好找吧?”

  “没有没有,”我摆摆手,笑得尴尬,不敢说出自己赖床的真相,“是我出发晚了,等很久了吧?”

  “我也刚到。”他客套地说着,替我拉开椅子,“坐。”

  我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,有些不自在,却又因为隔壁桌女生投来的艳羡眼神而感到轻飘飘的:“谢谢。”我落了座,看着他正襟危坐的样子,不自觉地挪了挪屁股。

  “那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。”他有些好笑地看了我一眼,轻咳两声,“我叫方诺,天圆地方的方,一诺千金的诺。现在二十八岁,在银行上班,薪水嘛……还算不错。家里有房有车,这个我看阿姨还挺讲究的,我正好都有了,也方便。我父母现在都已经退休了,但是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。他们就不爱跟我住,估计以后啊就是多串串门,吃个饭什么的。”

  “哦,挺好。”我嘴上说得淡然,心里却忍不住在他的各项条件边上画了个勾。我曾无数次想象着会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我的身边,成为我的爱人。

  他或她应该有着最好的面容,最温柔的模样,最有礼的谈吐。拥有一份稳定而得体的工作,有房有车,家境良好。

  方诺的样子居然一分不差地镶进了我的想象里。

  我觉得如果我未来跟这个人在一起,一定可以过上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。

  我们会恋爱,去看电影喝咖啡,做那些情侣们都会做的事情。有时浪漫一下,方诺或许会买一束并不好看的粉色玫瑰花,在寒冷的大街上当着满街人的面送给我。然后我会哭。虽说不是非常感动,但是周围人营造的气氛会让大脑自动反应,刺激泪腺。他会笑笑,温柔地抱住我。

  到了该见家长的步骤,我们会拎着价格合理又务实的水果套装,在他的家里见面。他的妈妈会烧一桌好菜招待我,问我很多有些尴尬的问题。而他的爸爸则会在一旁笑,边喝酒边阻止话题往更尴尬的方向而去。

  当然,我们同样要再见一次我的父母,这次就轮到他尴尬了。

  之后我们的婚事就会定下来。拍婚纱照,办酒席,买一个小小的钻石戒指。过一个月的蜜月,我们的生活就会回归无趣,他或许会露出自己大男子主义的一面。他会带着一身酒气回家,会说嫌弃我的话,会告诉我他的妈妈有多想抱一个大孙子。

  怀孕,生子,这些都是避不开的下一步。

  我会沦为家庭的奴隶,会成为这个世界上可悲母亲中的一员。他会逗弄孩子,让他哭泣,他却一定不知道如何哄他,他会把孩子丢给我。如果我哄不好,那就是我的错。如果我哄好了,刚才的事情又会再来一次。

  他不会再偏爱我了,因为他根本不爱我。

  那我呢?

  为什么无论我怎么想,画面里出来的都是宋微的脸?

  我想和她拥有一个孩子,一个既不像她也不像我的孩子。她是个热爱生命又细心的人,她会在我喊累之前抱过孩子,会微笑着让我去歇一歇。而我也会在她疲劳的时候送上一杯牛奶和一个吻。我们会把孩子放在父母那里,然后享受一个两人周末。

  之后孩子长大了,会提出很多不好回答的问题。他会问我们,为什么他有两个妈妈,别人却都是一个爸爸一个妈妈?他是怪小孩吗?

  我会被孩子问住,她不会。她会坚定地跟他说,这只是爱的一种形态而已。这个世界很大,有很多不同的人,但是不同不过是不同,没什么的。她还会说,妈妈们是因为爱才在一起的,我们跨越了那些千山万水波涛骇浪,就是为了能够昂首挺胸地回答这个问题。

  我忍不住笑了。

  这样的勇敢和直白,真像她。

  “怎么了?”见我迟迟不介绍自己,方诺问道。

  “哦,”我抬眼看他,跟他对视,却看不出半点未来的模样,“没什么。我有点急事可能要先走,您不介意吧?”

  他看起来有点愣,然后干笑两声:“你不会是不满意我吧,我觉得自己形象挺好的啊。”

  “不是,跟您没关系,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些话没说。”我说,“那是很重要的话,必须要由我亲口去说才行。”

  他皱起了眉头,我知道他没懂。

  他不需要懂,宋微懂就好。我对此信心满满,我知道宋微会懂的。

  我没有再多费口舌,只是拿起包,出了这家情调优雅的咖啡店。我不会再来了,因为这个地方记录了我的愚蠢。

  宋微每次跟我闹脾气,都会去她父母家避难。她有一对很棒的父母,虽然没有我的父母学历傲人,但是却是单纯爱着她的。他们当然不是一下子就接受了宋微的性取向,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接受我的存在。但是他们以自己的女儿为荣,愿意为了她踏入一个从未踏进的世界里,在自己的不惑之年去探险。

  这是我羡慕的,想要的,期待的。

  我站在楼道里,想着开场白。说到底,还是要我低头,还是我妥协我让步。没办法,谁让错的本来就是我。

  门开了。

  宋妈妈满带笑意的脸从门缝里探出来,跟宋微简直如出一辙。

  “我听到脚步声就知道是你这孩子来了。来来来,进来吧,微微在里头哭了一晚上了,就等你呢。”宋妈妈一点都不见生气,只是笑呵呵地拉着我的手,把我拽进了门。

  “小陶来啦?”宋爸爸端着一个茶碗,踢踏着拖鞋,也是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,“赶紧把那孩子拉回家,老在家里哼哼唧唧地影响我跟她妈妈过日子。”

  “爸我听见了!”宋微的声音带着鼻音从房间里传出来,“你嫌弃我!”

  “不敢不敢。”宋爸爸赶紧求饶,“我哪儿敢嫌弃我们家公主啊。别闹别扭了,你家公主来接你了,别老是在这里赖着,赶紧回家。”

  “不回去!还公主呢!她就是一只癞蛤蟆!”

  宋爸爸瞪大眼睛,带着疑问的表情看向我。我只能苦笑一下。他把我拉到一边,压着大嗓门问:“你们俩真闹别扭了?”

  我心虚得很,却不敢说谎,点点头:“是我不对,微微生气是应该的。”

  “宋微这孩子像我,易怒,一点儿小事就着。”宋爸爸晃着脑袋说,“眼里吧,容不下一粒砂。但是你挺好的,你跟她妈妈似的,心胸宽广,能让着她。”

  他说得我更心虚。我哪里是心胸宽广,更多的不过是自卑的退让。就像是对待我的父母,爱与不爱暂且不表,敬畏是更加深刻的情感。提起我的父母,害怕永远是我的第一反应。久而久之,这就变成了我的条件反射。我无法面对生气的脸,只要看到,我就会自动处于弱势。

  就算是看到宋微的脸,我也无法克制地躲回自己的心里,然后向她低头。

  只有自己是自己的堡垒,这是我从小到大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最宝贵的,也是唯一的教义。

  后来我上了大学,发现逃避是个不错的方法,于是我从父母身边逃开了。想尽办法逃离了他们。我拒绝告诉他们关于我的真相,我的一切,因为我知道他们并没有爱我那么深。他们承受不住我的背叛。

  我妈妈总是跟我说,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。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条法律明文规定如此,也没有一个哲学家敢如此断言。这话太容易被推翻了,有无数故事可举,无数反例可说。我知道,这是她用来圈住我的绳索。

  我怕极了这话,我逃得更远了。

  这是个坏习惯。

  我没能安定下来,我不停地逃,逃离一个又一个人,直到遇上了宋微。

  害怕的习惯再也改不掉了,那是二十多年来印刻在心里的东西,带着血流着泪,揭开痂又流脓。但是我不再逃了,我想留下她。我想捧出我的恐惧,告诉她,我愿为你割舍下这跟随了我二十年的烙印。尽管我会痛不欲生。

  但是离开她?我要如何离开她?

  我已经着迷了,离不开了。

  “是她愿意忍着我,我这么懦弱的一个人,如果不是她愿意忍,我们早就分了。”

  宋爸爸呵呵笑了起来:“微微也是这么说的,她呀想跟道歉来着,就是拉不下脸。我虽然不太懂你们姑娘和姑娘怎么谈恋爱,但是我还是有点生活经验的。我看一眼就知道,你们俩呀,谁也离不开谁。”

  我放下心来。

  宋微也离不开我。

  “去叫她吧,没事的。”宋妈妈从厨房里出来,“刚好我做了午饭,你们吃了再走。”

  我应了。宋爸爸去厨房帮忙,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宋微的怒火。

  我敲了敲门:“原谅我吧。”

  “……”宋微没有回答,她擤了个鼻涕,然后把餐巾纸扔向门,发出一声闷响。她依然是个孩子气的人,连发火的方式都那么幼稚。我忍不住笑了一声。

  她又拼命发出很大声音擤了个鼻涕,打开门,把湿答答的餐巾纸扔在我的怀里。

  “你要怎么补偿我?”宋微顶着鼻音,裹着一条毯子气呼呼地问我。

  没想好。

  “请你吃你妈妈做的饭吧。”

  “这不算。你可真没诚意。”

  “那怎么办?”

  “我怎么知道。”

  “要面对我爸妈,我挺怕的。你陪着我一起去吧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我要是说不出口,你要替我说啊。”

  “说什么?”

  “就说——这是我未婚妻。”

END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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